文学史中写鲁迅 硬伤不应如此之多

2017年11月02日 17:22  北京青年报 

  早听闻王德威主编了《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》,很有兴趣,因国内此类史著不下数十种,架构较为雷同,陈陈相因;曾一度有重写文学史之声潮,果实亦有,但读之总不免有憾意,缘由固多,不必细表。王德威是夏志清的弟子,老师早有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这样的石破天惊之作,那弟子的再起炉灶自然引人期待了。

  不意想,于鲁迅先生纪念日(十月十九日)竟读到了《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》中译本里的章节,乃哈金所写的《周豫才以鲁迅为笔名写〈狂人日记〉》。鲁迅与《狂人日记》,对现代文学之意义自不待言,能先睹此章也是快事。不过,不看不打紧,看后吃了一惊:不仅是写作方法的选择,且在文章之硬伤。前者可讨论,可商榷,但史实的硬伤,却如米饭中的沙粒,总是让人不快,不得不剔拣出来。

  哈金说:在街上遇到玄同之后,豫才知道不能再拖了,今天就得写。他已经读过几百篇外国作家的短篇小说,其中很多都是译自其他语言的日、德译本,因而他对这一形式略有所知。不过他从没写过小说,不确定写不写得好。另有一处云:整整十二年豫才都没有写出一篇文学作品。

  这里所言,是认为鲁迅在写《狂人日记》前从未写过小说,所谓整整十二年,指日本留学期间至一九一八年。但事实上,鲁迅在一九一一年写过文言小说《怀旧》,一九一三年刊登于《小说月报》第四卷第一期(恽铁樵主编)。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,鲁迅致杨霁云的信中写道: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《狂人日记》,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,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,登在《小说林》(?)上。那时恐怕还是在革命之前,题目和笔名,都忘记了,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,后有恽铁樵的批语,还得了几本小说,算是奖品。鲁迅对自己的作品不太在意,记不清了,且记错所刊发的杂志,而周作人在日后的回忆更为明了:他写小说,其实并不始于《狂人日记》,辛亥年冬天在家里的时候,曾经用古文写过一篇,以东邻的富翁为模型,写革命前夜的情形,有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,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,颇富于讽刺色彩。这篇文章未有题名,过了两三年,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,寄给小说月报;那时还是小册,系恽铁樵编辑,承其复信大加称赏,登在卷首。

  在谈起促成鲁迅写《狂人日记》的重要人物钱玄同时,哈金这样写:饭后他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回溜达,不期然碰巧遇到了钱玄同(1887-1939)。此公是文学刊物《新青年》的主编。短短的一句话,问题有二:一是《新青年》是文学刊物么?恐怕不是,不仅《青年杂志》时期和一九二〇年移往上海时期几乎不刊登文学作品,即使在新文化运动的那几年,《新青年》之上的文学作品也不是占太大篇幅,仅仅是其中一个板块而已。《新青年》是综合性的文化、思想刊物。再有,钱玄同是《新青年》的主编?这不确切。陈独秀是这本刊物的总负责,北京时期的杂志运行,一度实行轮流编辑制,成员有陈独秀、胡适之、李大钊、沈尹默、钱玄同、刘半农等。

  对钱玄同与鲁迅的关系,哈金这样讲:玄同又说起了豫才答应作的文章,并提醒了期限。豫才对他的感情颇为复杂。玄同面目和蔼,夸夸其谈却懒得去作实在的文章,可是又在一帮热心发动文学革命的年轻学者中扮演着领袖的形象。玄同往往掷出些偏激的点子任由他们领会或是争论。可是无论如何他和豫才在日本时曾追随同一个老师研习经典,豫才只好把他当个朋友。这段话的意思大致是鲁迅其实不太喜欢钱玄同,和他交往勉勉强强而已。鲁迅在晚年,的确对钱玄同有看法,并有言语的讥讽,这在日记及给许广平的书信中都有记录,但在上溯十几年前的绍兴会馆时期,鲁迅对钱玄同的态度是这样么?我未见有任何文字这样说。且《呐喊·自序》里,鲁迅写金心异(即钱玄同),是有温暖的情绪在的,一个很热心鼓动朋友写作的人在描述中活现出来。在没有足够的考据之前,以十几年后的二人关系去推断早年的事情,我认为是不妥当的。

  对鲁迅离开绍兴,哈金说:他靠朋友帮忙在北京找了事做,藉此远离母亲逼他娶的那位小脚的妻子。这句话也不能说就错了,但还是有些别扭。事实上,一九一二年,应蔡元培先生之邀,鲁迅前往南京的临时政府教育部任职,次年,教育部迁往北京。不要让人误会鲁迅直接去北京找了事做。还有一句话:豫才和二弟作人(1885-1967)以学问渊博、思想自由闻名,可是弟弟已在北京大学任教授,豫才却只是教育部的一个小小佥事。这里抬高教授,压低佥事,但一九一〇年代的北京,教授未必如何高,佥事未必如何低(且一九一八年鲁迅在教育部的月薪三百元,周作人任北大教授月薪二百四十元)。若真的社会地位悬殊,鲁迅日后在北大任教,他何不干脆离开教育部,到北大得了,并没有,因为没有谁比谁高多少。

  至于如这样的段落:院中一棵刺槐鬼影幢幢,一弯残月在树梢朦胧照着,此时他放下了笔。他已经为这个故事用去了四个多钟头。还不错,他告诉自己。”“他用还燃着的烟头又点燃一支烟。顶着紧绷发热的额头,他躺进了藤椅里,一边用手指捋着胡子。他太累了,什么都不去想。空气中有杏花的气息,闻起来甜甜的。今年春天来得早。明天一早起来他就把这故事给玄同。他才不在意朋友喜不喜欢。他就说:反正我履行了诺言。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涉足小说了——他已经三十七岁了。这些描写,属于书写策略的范畴,虽多主观之想象,但可见仁见智,就不必多说了。